濟南法院對張國的判決，幾篇隨之而來的深度報道，讓“阿里女員工被侵害案”挾帶著若干新鮮或陳舊的細節(jié)再次進入大眾視野。
距離那場全網(wǎng)咀嚼的公案已經10個月，當它以這樣的姿態(tài)突然回歸，對絕大部分網(wǎng)友來說，瓜，和吃瓜的熱情，幾乎都已散盡。一個再有談資的故事，尾聲也歷來乏人在意。
但如果，仔細看了那些報道，以及附著在后面的網(wǎng)友評論，還是會有不同的發(fā)現(xiàn)：除去那些已經倦怠的吃瓜者，也有人在點評判決的恰當性，有人在質疑幾位當事人的彼此對證，有人在敦促其他相關官司的進展，更多人在質疑女當事人周某，挑戰(zhàn)她在信息披露上原來存在更多移花接木和矛盾互博。
一個事件之所以成為光怪陸離，就在于它不像月亮只有光暗兩面，而是有無數(shù)個切面，無數(shù)個被折疊和隱匿的角落。
10個月后，我們在多大程度上還記得這個事的本原，再次看向它，又可能窺到哪些新的光點和斑痕？
（零）
2021年7月27日，周莉登上了前往濟南出差的高鐵，此次她是作為項目組成員，參與與華聯(lián)的商務簽約。
盡管后來，公安機關的調查結果顯示，她此次出差是個人要求且手續(xù)正常，那位家喻戶曉的“王某文”，不是阿里高管，也不是周莉主管，而是一個團隊的平級同事。
但在9天后的2021年8月6日晚上，周莉將寫滿自己“被強迫出差、遭阿里高管強制灌酒、性侵、無人問管”的傳單，灑滿了整個阿里食堂。
一場充滿撕扯、疑點、爭辯、謊言和矛盾的風暴，就此席卷整個中國互聯(lián)網(wǎng)。
（一）
周莉參加的濟南簽約非常成功，7月27日晚，阿里方面宴請華聯(lián)相關員工，在當?shù)匾患?span id="jiqyjmb" class="wpcom_tag_link">酒店聚餐。雙方各有3男1女參加，
阿里方面：王某文、周莉（女）、胡某敏、王某兵
華聯(lián)方面：張某、劉某、陳某麗（女）、張國
張國與周莉是初次相識，從無業(yè)務關聯(lián)，他甚至不是華聯(lián)的員工，只是作為華聯(lián)方的禮節(jié)陪客參加了這場飯局。所以，在事后廣為流傳的7月27日華聯(lián)與阿里簽約現(xiàn)場照片中，并沒有張國的存在。
對于酒桌上發(fā)生的事，濟南市槐蔭區(qū)法院的案件披露書上給予了比較細致的說明：
8人中，除了華聯(lián)的陳某麗（女）和劉某外，其他6人都喝了白酒。飯局上，周莉與張國互相敬酒，根據(jù)后來的證詞，張國多次向周莉敬酒，而周莉也抓著張國的手，勸他把杯中酒喝完。
根據(jù)三聯(lián)周刊記者的采訪，周莉在整個飯局上至少喝了3杯白酒。
期間華聯(lián)的陳某麗（女）兩次陪同周莉去衛(wèi)生間，據(jù)她回憶，第二次時，周莉“已有些酒意”，在之后，張國陪周莉一起離開包間吐酒，等到再次見面時，她看到張國已經坐在了周莉的椅子上，而周莉則趴在了張國腿上。
華聯(lián)的張某將這一幕拍下，成為網(wǎng)上廣為流傳的第二張照片。
當然，比較有意味的一點是：
2021年8月7日，周莉在阿里內網(wǎng)發(fā)布的8000字長文里，著重控訴了自己在飯局上被“阿里高管”王某文“強迫灌酒”的過程。
而在法院的調查里，除周莉之外的所有飯局參與者以及包間內的服務員，在向警方作證時都表示，飯局中并沒有人“灌酒”。
一邊是周莉自述長文中消失的張國，一邊是法院最終判決里的張國，似乎，張國的存在被刻意隱藏了，也是從這里開始，整個案件產生了兩條相互矛盾的敘述。
如果從結果倒置來看，恰是這一正一反的兩條敘述，讓事件走向了一個封閉和開放混沌交織的結局。
（二）
監(jiān)控視頻顯示，飯局在當晚10點結束。
華聯(lián)的陳某麗（女）和王某文陪同周莉乘坐出租車返回住宿的酒店，車上陳某麗坐副駕，同為阿里員工的周、王坐后排。
事后陳某麗向法院證言，周莉在車上親吻了王某文的脖子，留下一個深深的“草莓印”，并聽到王勸周“不要這樣”的對話。
事后周莉辯護律師認為，這可能是周莉“自己酒醉，錯把王某文當作自己的丈夫”而發(fā)生的誤會。
在送周莉返回酒店后，王某文被同事電話叫回酒店照看周莉情況，兩人在房內獨處一段時間，事后王某文承認對周莉實施了親密行為。但這個“草莓印”讓王某文和周莉的關系產生了一些變化，最終王某文被處于行政處罰，當時沒有定罪。
按照周莉那篇文章的敘述，整個事件，其實就已到此為止了：
同事王某文，送酒醉的自己回酒店，早上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疑似被猥褻的證據(jù)（床頭開了封的安全套和消失的內褲），于是報警，在阿里內網(wǎng)發(fā)表8000字長文，控訴自己遭受公司不公待遇。
不過，隨著警方開始介入，各類監(jiān)控證據(jù)的調取，一些隱匿信息開始逐漸浮出水面。
像如今我們知道的一點——消失在她講述里的，不只有衣物，還有張國存在的痕跡。
（三）
根據(jù)槐蔭區(qū)法院一審判決書顯示，通過各方走訪，及調取張國家中的視頻監(jiān)控記錄顯示：
7月28日早晨7時14分，周莉聯(lián)系張國，告知其房間號碼。
張國在接到周某電話號后，從家中攜帶一盒未開封的安全套，于7時59分到達酒店，“敲門進入”周莉房間。
一個半小時后，張國離開，帶走了周莉的內褲，安全套則留在了房間。
判決書顯示，張國承認在房間里的一個半小時，對周莉實施了猥褻行為，但周莉拒絕了其進一步發(fā)生關系的要求，并在9點30分左右讓其離開了酒店。
像披露的那樣：周莉清醒的知道自己被猥褻，明確拒絕了張國的要求，成為此案成型的關鍵，因此，最終張國以猥褻罪被判刑。
不過，有了另一個疑惑處。
既然，周莉清楚的記得自己在7月28日早上被華聯(lián)的張國猥褻，并被其帶走衣物，留下安全套。
但在9天后的8月6日，周莉在阿里食堂撒傳單時，白紙黑字書寫，和她堅定說出的名字，是王某文，非常明確的說是遭到王某文的強奸。在次日發(fā)出8000字長文控訴時，也把丟衣物和留下安全套的事，暗示為王某文所為。
事件發(fā)生到這里，周莉的自述和警方的調查之間，開始有不少難解的疑問：
警方調查是正常出差，周莉說自己是“被強迫出差”，
飯局上所有人證沒有“強迫灌酒”，周莉自述里說是“被強制灌酒”，
飯局上是和張國喝酒，但自述里說是王某文灌酒，
7月28日，是張國進入自己房間，但周莉自述里并沒有提及張國來過，
關于猥褻，周莉清醒的知道是華聯(lián)的張國，但自述里的指控全部指向了阿里王某文。
以及，最廣為人知的，周莉的講述里，只是一般員工的王某文，被稱為了“阿里高管”。
籠統(tǒng)的看，這些周莉講述體系里的令人不解的點，有兩個共性。
一是并不特別精細，其中的大部分，只要警方介入，其實輕易可被證實或證偽。
但另一方面， “阿里高管霸凌”“被強迫出差”“遭上司灌酒”“孤身一人酒醉”“睜眼發(fā)現(xiàn)床頭的安全套”。
而今再看，這些說辭，與其說是鞣制的疑點，可能用“本能的修飾”更適合。因為里面潛藏的勞資沖突、男女對立、職場壓迫……每個被延伸的話題，都幾乎踩在了當下輿論最敏感的G點上。
如果允許展開推論：也許，周莉清楚的知道自己在說什么，想表達什么。
當一個人清楚的知道自己并非一個完美受害者時，會本能的在心中刻畫一個完美的施暴過程，這個過程，會完全合乎她現(xiàn)象中的樣子。
對任何人來說，這都是一個本能而自然的趨向，一個自我保護的聰明選擇。也許，同樣包括對她。
另一個更尖銳的解讀是：掩蓋一個謊言，需要另一個其他的謊言。
2021年8月7日，這個被稱為邏輯嚴整、標點整齊、沒有一個錯別字的8000字自述，被張貼到了阿里內網(wǎng)，同時也秒傳到互聯(lián)網(wǎng)世界。
這只有所雕琢的蝴蝶翅膀，自此掀起風暴。
（四）
十幾萬阿里員工被這篇8000字的“完美犯罪”瞬間震驚。
周莉獲得了前所未有的熱度和關切，數(shù)不清的阿里員工對其表示了支持，并痛斥其所在部門業(yè)務與HRG的不作為。要求周莉業(yè)務主管出來解釋的聲音一浪高過一浪。有很多阿里人甚至自發(fā)組建了群，商討如何幫助周莉。
沒人知道周莉當時的內心所想。選擇在內部發(fā)帖，是不是原本就希望尋求在內部解決？對她而言，如果這件事在阿里內部解決，在一個不具備充分條件的非司法執(zhí)行環(huán)境里， 一樁這樣的指控，幾乎不可能能像濟南公安這樣的細節(jié)還原力度，結果大概率可想見，基本以支持弱者處理收尾。
但幾乎同時，周莉的8000字長文，出現(xiàn)在了互聯(lián)網(wǎng)的公域里。頃刻間，輿論如洪水破堤將阿里，周莉，王某文，所有的人和事，全都裹挾進去。
同樣沒人知道，這是不是周莉內心所期盼和設定的結果。
和所有社會事件一樣，張貼8000字長文的周莉必然是“受害的弱者”，與此相對，阿里瞬間成為“施暴的強者”，被輿論緊釘在了恥辱柱。
弱者可以收獲一切同情、理解、支持，而強者必須被仇恨、嫌棄與懷疑。
后面的事，我們也都知道了。
周莉所在業(yè)務線總裁（這是真“高管”），阿里P12因此引咎辭職，HRG也因此離職，阿里CEO出面說明、道歉。無數(shù)個與此事相關的負面熱門熱搜沖向阿里，股價和聲譽落到前所未有的冰點，同時，陪酒文化、職場霸凌又相繼成為阿里最熱的標簽。
8月16日，隨著濟南警方刊出了那份細致通報，一些此前難以捉摸的疑點，陸續(xù)被指出。
（五）
一個未被很多人關注的細節(jié)是，庭審記錄里的時間線。
7月27日晚到28日早上9點半前，周莉丈夫多次與周聯(lián)系，周莉均未回其信息和電話。
28日，
9時30分，張國離開周莉的房間
9時43分，周莉和丈夫微信通話。
與丈夫通話同時，周莉與王某文進行微信文字聊天，詢問王某文是否送自己回酒店
10時02分，周莉再次與丈夫微信通話，在這個通話里，周莉告知丈夫，王某文在前一晚猥褻了自己。
當然，中間還有一些疑問：
周莉和丈夫微信通話，在不到20分鐘內打了2次。在第2次，周莉才告訴丈夫自己被猥褻；
為什么周莉在和丈夫通話報平安時，還要和王某文緊急求證；
周莉和丈夫微信通話時，張國剛離開10分鐘；
基于被披露的詳盡時間線，我們可以想象：一個妻子，在面對丈夫對其失聯(lián)一夜的質問下，可能會有的驚慌失措。
在這種驚恐心理的影響下，出于一個維護自己和維護家庭，她可能會如何選擇？
剛剛在微信那頭承認送周莉回來的王某文，不可避免的，或自然的，成為首當其沖的重點存在。
一個部分事實被折疊，部分內容被隱匿，部分情節(jié)又模糊的故事開始慢慢形成。
無從想見的還有一個場景，在8月6日，周莉在同事群”預告”將要去食堂撒傳單時，她用了一種旁觀者看起來略帶奇怪，甚至感覺有些怪異調侃的語氣，這樣說到：
這種表達，給人一種恍然的錯覺——她像是一個情緒失控的導演，引導劇情走向一個個未知。
（六）
如今，案子似乎塵埃落定，若干關于案情的細節(jié)還在對抗和翻滾。
張國被判刑，王某文被行政處罰，周莉所屬部門業(yè)務和HR高管在事件之初，面對洶涌輿情，引咎辭職，阿里因此名譽與股價暴跌。
一個全員受傷的結局達成，事件里，包括周莉在內，滿眼都是被侮辱和被損害的。
很多喊話還在發(fā)生。隨著張國判決落定，和媒體報道的出爐，周莉、張國妻子、王某文妻子、不同的當事人，再次先后現(xiàn)身。
在周莉的表達中，將去年8月14日濟南警方那個案情調查，評價為一篇“漏洞百出的通報”。當時，正是這則通報，推翻了她此前指控的“強迫出差”“灌酒”“懷疑被上司強奸”等內容，眾多網(wǎng)友一夜反轉。周莉說，她嘗試過向當?shù)鼐剿饕f法，但并無結果，對自己的密集網(wǎng)暴，均系由此而來。
在周莉陸續(xù)接受媒體采訪后，昨晚，張國的妻子也隔空憤怒質疑：
通報里已經明確：張國是在你自己報給他房間號后，“敲門進入”——但你卻說是自己“迷迷糊糊”的告訴了他房間號，是他自己強行推門進入！如果是強行，你為什么不呼叫，為何不躲避，為何不反抗，反而淡定自若的跑回到床上睡覺（不穿內褲）?。咳粽媸菑娦型崎T進入，就憑這一點，早就結案了，何至于拖了十個多月？真是可笑至極！
似乎有理。各種迷障。
有人在說，也有人深深沉默。不同于10個月前被置身于輿論風暴中心，這次流量場里再次泛起的討論，已經鮮有人再提到阿里，它似乎成了劇本中被輕輕遺忘的路人甲。這個當時一夜領受億萬踩踏的互聯(lián)網(wǎng)塔尖，那些當時悲憤的、自發(fā)的站出來維護周莉的，她的眾多阿里同事們，包括因此引咎離開的老鼎、HR負責人、包括王某文，等等，都悄無聲息的陷入了無聲的螺旋。
這家過去20年，向來注重文化修造，強調以人為本的明星公司，用當下的流行詞來說，甚至一度會為此驕傲和“社牛”的公司，黯然成為“社恐”。
周莉說，在警方通報后，外面是網(wǎng)友，內部，則是大量阿里人對她展開了大量指責?？梢韵胂?，他們憤怒于信任被辜負，理智被愚弄，情感被傷害，原本那一瞬，對周莉自訴遭遇的爆棚憤怒，對公司文化淪落的痛心疾首，對管理層不作為的尖銳指責，那些熱血沸騰難過流淚的自發(fā)聲援，所有慷慨激昂的正義行為，好像一下成了被戲弄的笑話。
去年，在媒體的持續(xù)追訪里，曾透出若干阿里員工片段式的陳述。他們表示，事件后，不少人在阿里內網(wǎng)發(fā)帖，有人說，看到更多案情，當時沖動了，想對公司說句對不起。也有人跟帖，說周莉作為員工，明知王某文完全不是高管，出差不是強制，吃飯喝酒也未被強求，這樣的捏造事實，給公司文化和聲譽造成了巨大傷害，是不是應該被反訴？
沒有人回答這些問題。更多的人，陷入了難言的，苦澀的沉默。
（七）
周莉離開了阿里，她依然不平。但所有人都沒有離開這個事件，依然在被蕩起的圈圈波紋觸碰和攪擾。
阿里成為了那個意想不到最安靜的人。經歷了一夜毀譽，漫長的被針對，它似乎已經想定了要隱忍的吞咽下這一切。在全網(wǎng)對周莉的質疑聲里，所有的當事人都在，唯獨缺的只有阿里，畢竟事實確然，它同樣是最有理由去指責的人之一。一道空前慘烈的傷口憑空而降，是充分利用證據(jù)，和自己曾經的員工窮盡一切去戰(zhàn)斗，澄清事實捍衛(wèi)自己；還是自我舔舐酸澀委屈，讓時間來修復和療愈？
它選擇了后者。
最近對此事的報道，有篇標題為《阿里女員工被侵害案當事人：再難重建的生活》，所述的是此事后，周莉的人生軌跡油然而變，太多后續(xù)，讓她終生不得解脫。
難以重建的，不得解脫的，當然不只是周莉，所有人，他們的家庭，他們的剩余人生，一個公司20年聲譽的瞬間崩塌，盡在其中。
在《南方周末》的官方微博里，關于此事的報道下，一條相當魔幻現(xiàn)實主義風范的網(wǎng)友評論，被不少人跟贊：
【“如果那天早上，周莉的丈夫沒在微信視頻通話里看到桌上那盒打開了的避孕套，可能后面什么都不會發(fā)生”，多年以后周某反思到?！?/p>
但現(xiàn)實的魔幻，只能交給能吹走一切的風，和時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