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日報《朝花周刊》的微信公眾號朝花時文推送我撰寫的《見字如晤,撫箋思人》(此為報紙標題)一文后,我信手轉(zhuǎn)發(fā)到朋友圈。酒友、八四老翁蘇先生點贊后對我說,你寫了三個好玩的“半邊天”老太太,也應(yīng)該寫三個有趣的比我們還老的老先生(他原話是“老頭”),女男平等嘛。言之有理,我即從箋稿亂疊的案頭挑出三位老先生:周有光、黃苗子和楊憲益。他們?nèi)挥袔讉€共同特點:長壽,均齡一百零二歲;幽默,說起話來自己一本正經(jīng),卻逗你捧腹、噴飯;再就是都曾是為世人所尊敬之文人。本文不言其他,專談幽默。
周有光:文字使文明區(qū)別于野蠻
周有光(作者攝)
我與周有光先生過從十五年,未通過一次電話(他耳聾),信也只有八通,尚不足其夫人張允和給我的信之半數(shù)。允和健在時,周有光給我只寫過一封信。他的信千篇一律,都是老式四通打字機打印的,只有一通是手寫。說來有趣,2010年我想編一本自己收藏的“名家翰墨”,陡然發(fā)現(xiàn)沒有老壽星的墨寶,于是我設(shè)計了一個“圈套”,著意給他郵去一張紅方格箋紙,請他下次回信寫在這張紙上,旋有這封2010年5月4日的手寫信。此信內(nèi)容獨特,是他自創(chuàng)的格言式警句,寫法別致,分行書寫,樓梯式,忽高忽低,忽前忽后,把一葉箋紙寫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全文是:“語言使人類區(qū)別于禽獸,文字使文明區(qū)別于野蠻,教育使先進區(qū)別于落后。了解過去,開創(chuàng)未來,匹夫有責(zé)?!笔钟腥さ氖?,落款還署上他的時年“一百零五歲”。
周有光說“匹夫有責(zé)”,那絕不是世俗所云、嘴上說說的那種,我們可從他晚年的作品《百歲新稿》《拾貝集》《朝聞道集》中讀出。他對教育,尤對青少年的成長十分關(guān)心。
周有光給作者的信
周有光的賜信內(nèi)容多談書稿,偶及生活。2003年的那封,談張允和的《昆曲日記》出版,很有故事。他本想該書在我社出版,社里未通過。不得已,我“走偏鋒”,想請周有光以個人名義給省里某人寫封信,說點希望給予“關(guān)注”之類的話。他馬上讓允和給我打電話,先是鳴謝,然后直說:“此事萬萬不可,寧可不出?!?013年周有光茶壽,我請毛樂耕撰嵌名聯(lián)以賀,聯(lián)為:“有恒有道有靈慧,光國光宗光學(xué)壇?!甭?lián)語由邵燕祥書寫,我寄周有光,他很高興,特地讓兒子周曉平打電話來感謝。朋友們都說,這副對聯(lián)是對周有光“有光一生,一生有光”的經(jīng)典概括。
周有光幽默。他曾是全國政協(xié)委員,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政協(xié)請委員們看戲,他帶了只象牙望遠鏡,不時套在眼睛邊看熱鬧,逗得鄰座眼饞,不厭其煩地向他借觀。中場休息時,大家都把目光聚焦在這位鄰座身上。事后,他問朋友那位是誰,朋友說是溥儀。周有光不動聲色地說了一句:“早知道他是皇上,我就進貢給他了?!敝苡泄庾匝运小岸嗾Z癥”,某年單位有人戲出上聯(lián)征下聯(lián),上聯(lián)是:“伊凡彼得斯大林?!敝苡泄獠患偎妓鲹尨穑骸扒鼗蕽h武毛澤東?!本褪且驗樽炜?,他被送到遙遠的寧夏平羅邊陲“修地球”。某日,他在田中干活,天上群鳥飛過,一坨鳥糞正砸在他的腦門,他伸手一摸,一手“黃金”,他又嘴快,哈哈大笑:“中獎了!”
2004年,周有光大病了一場,他以為大限已到,孰料又“活”了過來。我看望他時,他對我說:“佛家講,和尚活到九十九歲時死去,叫圓寂,功德圓滿了;而我的功德還不圓滿,被閻王打發(fā)回來了。”最終,他以一百一十二歲高齡,榮登中國當(dāng)代文化名人享壽之最。
黃苗子:死后只掛半身像
黃苗子
苗子、郁風(fēng)先生給我的信署名往往連在一起,而苗子單獨署名的僅有1993年我們初識時一通:“祖光兄十月三十日大札,近始收到?,F(xiàn)將寫就拙作寄上,請收。承囑落上款寫貴書《中國近現(xiàn)代名人手跡》,因涉?zhèn)€人標榜(冒充名人)。所以只寫了貴社的上款,請諒。”那是我為編書之需向他求墨的。他寫的是亦書亦畫的“墨池飛出北溟魚”。我請他題上款“中國近現(xiàn)代名人手跡”,他堅決不肯。云:涉嫌“冒充名人”。
黃苗子書法:墨池飛出北溟魚
新千年進京,我拜訪苗子、郁風(fēng),把他們夫婦給我的三十通信抄在一冊線裝的宣紙本上,另做了一個副本送他。苗子見了很高興,當(dāng)即揮毫在我的抄本扉頁上寫道:“張昌華兄抄愚夫婦自九三年至二千年函扎若干成帙,編者作者之間充滿情誼文字本不足為存,然昌華兄之敬業(yè)精神鮮為可貴也?!?/p>
苗子幽默,他曾對我說,他與郁風(fēng)是一人一把號,各吹各的調(diào),但在我為他們夫婦編的散文合集《陌上花》序中說:“從前有人說過,文章是自己的好,老婆是人家的好。我想把這話略改一下,‘文章是老婆的好,老婆是自己的好——除非吵架的時候’?!彼€建議這套叢書名叫《老公母倆》或《夫妻老婆店》。
我曾有幸讀到他們旅居澳洲時,郁風(fēng)署名寫給一友人的信,談家居生活,極富情趣。摘錄如下:
……其實他(苗子,編者)也只須從明天起洗三天碗。因為我們家五口人,向來是媳婦小林做飯,我和孫女隔一天輪流洗碗,大威有時當(dāng)大師傅掌勺。因為饞,愛做菜多擱油多擱作料。小林給他當(dāng)下手,唯獨老太爺向來吃完飯抹抹嘴就去看電視,明天開始他就不能不洗碗了。但只須洗三天,第四天fafa就駕到,當(dāng)然是我做飯,她洗碗,或者她做飯我洗碗,又沒他什么事了。如果你們倆來了多熱鬧,小妹一定很會做菜。咱們也訓(xùn)練你二哥和苗子輪流洗碗。
好了,晚安!明早如果苗子起得早,就由他寫滿下面三行吧。
郁風(fēng) 十一月十二日晚
信末是苗子的“補述”:“老太太十分照顧,只留下三行讓我寫。因為怕我拖長了,小威他們走時,信帶不出去。在這里環(huán)境當(dāng)然好,但也忙忙碌碌,沒有什么休息,這個那個的,煩人。好了,這是第四行,他們要動身了,再謝!苗子十三日上午六時三刻?!?/p>
黃苗子信箋
苗子的幽默散文名篇是《遺囑》:他與生前好友相約,趁活著的時候,約定某日,各人帶上為對方所做的挽聯(lián)或漫畫,大家掏出來互賞,以此為樂。大概他曾為住房困擾過,《遺囑》中令家人“用空玻璃瓶做‘寢宮’”,又說告別儀式時“主張約幾位親友,由一位長者主持,肅立馬桶邊,默哀畢,把骨灰倒進馬桶,長者扳動水箱把手,禮畢而散。”他似言猶未盡,又立《后遺囑》,囑“六不”:不發(fā)訃聞,不念悼詞,不買骨灰盒,不留骨灰,不開追悼會,不在家里掛遺像。他還自我調(diào)侃一番:說他生前個子矮,死后只掛半身像,讓人家看不出他是個矬子!
楊憲益:不甘寂寞,自作風(fēng)流
楊益憲讀本文作者寫的有關(guān)他的文章(趙蘅攝)
我結(jié)識楊憲益先生很晚,因先生業(yè)翻譯,我們無書稿往來。我退休后,寫“文化名人背影”系列時才對他發(fā)生興趣,廣泛搜羅他的資料,地上的,“地下”的,大陸的,海外的,兼收并蓄,為他與夫人戴乃迭各寫了一篇。此前,我曾冒昧地給楊憲益寫過一信求教,沒有回復(fù)。不過,當(dāng)我將二萬言的《楊憲益的百年流水》寫好后,托趙蘅兄轉(zhuǎn)請他審正,先生認真審讀文稿,糾正若干史實舛誤。后托人帶給我一信,我打開一看,只有五個字:“昌華兄,謝謝?!眰€中滋味,唯他我兩知。據(jù)趙蘅說,舅舅饒有興味地讀了這篇文章,還說:“這個張昌華怎么找到這么多資料,好多事情我自己都忘了。”
楊憲益自言“散淡的人”,以中譯英享譽業(yè)界,自謂“卅載辛勤真譯匠,半生漂泊假洋人”。他的一生,曾以詩酒名噪中外。1972年,楊憲益平反歸來,酒后寫了一首《狂言》:“興來縱酒發(fā)狂言,歷經(jīng)風(fēng)霜鍔未殘。大躍進中易翹尾,桃花源里可耕田?老夫不怕重回獄,諸子何憂再變天。好乘東風(fēng)策群力,匪幫余孽要全殲?!睆拇?,他詩情勃發(fā),專寫打油詩,類似時下坊間流傳的“段子”。他在丁聰為其作漫畫像旁打油曰:“少小欠風(fēng)流,而今糟老頭。學(xué)成半瓶醋,詩打一缸油?!背鋈霔钍稀坝头弧钡某S袇亲婀狻⒚缱?、王世襄、范用和邵燕祥等,與其飲酒唱和。吳祖光曾贈聯(lián):“畢竟百年都是夢,何如一醉便成仙。”楊憲益戲答:“一向煙民常短命,從來酒鬼怕成仙。”他認為成仙后在天上飄來飄去,無酒可喝,何樂之有?不如刻下“對酒當(dāng)歌”。又一次,楊憲益與苗子唱和,撰了一聯(lián):“久無金屋藏嬌念,幸有銀翹解毒丸。”啟功夸他寫得真不賴。于是乎,有好事者將他星散于新朋舊雨中的打油詩,搜羅結(jié)集出版,冠名《銀翹集》(福建教育出版社,2007年8月版。本文所引楊詩,均出于此)。楊憲益是酒仙下凡,十歲便染唇開戒,用今人的話說是“遺傳”。他生于簪纓之家,祖父楊士燮翰林出身,不愿做官,自號“三壺太守”,即煙壺、酒壺和尿壺。
楊憲益由開戒到貪杯,一發(fā)而不可收。他請訪客喝酒,客人說不會,他覺得掃興:“那一個人喝多沒意思?!睕]意思,他也喝!晚年,他孤身一人,已患病在身,仍要喝酒。某年過生日,大家吃蛋糕,他要喝酒。妹妹楊苡心疼他,問:“還喝啊?”他回答:“不喝不行?!彼€勸大家一起喝。倒酒時,妹妹楊苡一個勁勸阻:“好啦,好啦!”而他非斟滿杯不可。2002年歲末,范用請客,帶一瓶五糧液和一瓶威士忌。同桌都不勝酒力,兩瓶酒幾乎讓他一人包了。趙蘅與他通話時,他的舌頭都打結(jié)了。趙蘅問他為什么要這樣,楊憲益振振有詞:“他們誰都不喝,都打開了,帶不走?!壁w蘅感慨地說:“酒成了舅舅生命的一部分。”
楊憲益品酒的名句是:“民以食為天,我唯酒無量?!币虼?,打油詩中關(guān)于酒的佳句迭出:“何當(dāng)過敝廬,喝它三兩斗!”多氣派;“歲暮無聊常醉酒,風(fēng)寒不耐久蹲坑?!倍酂o聊;“歪風(fēng)邪氣幾時休,飲酒焉能解百憂?”多無奈!他的代表作《祝酒辭》寫道:“常言舍命陪君子,莫道輕生不丈夫。值此良宵須盡醉,世間難得是糊涂。”相映成趣,耐人尋味的是《謝酒辭》:“休道舍命陪君子,莫言輕生亦丈夫。值此良宵雖盡興,從來大事不糊涂?!痹娨蚓瓢l(fā),酒助詩興,一如錦上添花,連他的中文自傳也冠名《漏船載酒憶當(dāng)年》。苗子戲稱他是“現(xiàn)代劉伶”,說他的詩是在酒缸里“泡”出來的,連標點都有酒味。于是世人便奉楊憲益為詩酒風(fēng)流的名士。詩酒風(fēng)流者千萬,傳世名士者幾何?乏魏晉風(fēng)骨者,可乎?
對王世襄的贈句:“從來圣賢皆寂寞,是真名士自風(fēng)流?!睏顟椧嬗哪嘏ⅲ骸半y比圣賢,冒充名士;不甘寂寞,自作風(fēng)流?!?/p>
很遺憾,二十世紀末我跑北京比上菜場還勤,卻沒有拜訪過楊憲益。他臨終住院的日子,我想去看他。他托趙蘅傳話,不想見。據(jù)趙蘅后來告訴我,舅舅不愿以插管子,掛吊瓶的形象見客。
楊憲益生前我沒有為他出過書,離世八年后,我為他編了本《楊憲益詩文》,納入商務(wù)印書館的《流金文叢》出版。
欄目主編:黃瑋 文字編輯:許云倩 題圖來源:題圖為楊益憲墨寶
本文照片由作者提供來源:作者: 張昌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