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丹麥旅游，針對觀光客，安徒生就是一張?zhí)幪幙梢姷拿?。我和同行人就在幾個地方專門去見了這張名片。

到達哥本哈根后，先是直接去了長堤公園，那里有著名的美人魚雕像。這是丹麥的國家形象。到達后的第一時間就去這里報個到，也才有到達丹麥的確認感。

2019年7月15日，3U8271，凌晨2點（北京時間），從成都雙流機場起飛，5：15（丹麥時間），到達哥本哈根的凱斯楚普機場，耗時九個多小時。入境手續(xù)很簡單，朋友孔杰等在外面接我們，很快我們就進入了北歐清晨的景貌之中?？捉馨才盼覀兿热タ纯疵廊唆~，然后再進入哥本哈根市區(qū)我們事先預(yù)訂的民宿安頓。

清晨七點過，我們就在逛景點了。北歐夏季，白晝的時間很長，置身于清輝朗朗的清晨，長途飛行的疲累和旅行開始的興奮上下交織，說不清是累還是不累，也搞不清困還是不困。腦子有點膠住了。

美人魚是一座青銅雕像，真人大小，斜坐在岸邊的幾塊天然石堆砌的基座上。她面色憂戚地斜坐著，背后是灰色的海水、?？吭诤０哆叺拇缓透鞣N港口建筑。如果是晴天，海水的顏色會變藍，那就能夠把她的憂戚沖淡一些。

安徒生的這個童話，估計世界上絕大多數(shù)的女孩子都在童年時代閱讀過，它的核心理念里面包含著女性對于愛情絕對的獻身和巨大的痛苦，而且，這種獻身和痛苦不為他知，不為人知，最終在一片泡沫中構(gòu)筑了一種凄美孤絕的審美形態(tài)。我看著面前的美人魚，心情很難辨析，她就是一種隱喻，具有隱喻巨大的強勁的覆蓋能力，我把她與我自己身為女性最早被灌輸?shù)男詣e意識形態(tài)聯(lián)系了一下，還是很慶幸自己很早就從中逃脫了出來。

我們尋覽的安徒生痕跡的第二處在哥本哈根的阿西斯騰斯公墓。安徒生安葬在這里。

阿西斯騰斯公墓規(guī)模很大，以字母排序分為很多區(qū)，丹麥好些重要的文化人物都長眠于此。我們在墓園進門的工作處拿了一張位置圖，按圖索驥，很快就找到了安徒生的墓地。

安徒生的墓前立有長方形紅色條石墓碑，四周圍繞著修葺整理的松樹，四季秋海棠簇擁在墓碑前，紅色的花朵正在盛開。上方刻有名字和生卒時間，墓碑的下方是一段古丹麥文，大意是，“上帝賜予我們每個人的靈魂是永遠不會泯滅的。肉體可以消失，但靈魂永生?！?/p>

去往阿西斯騰斯公墓，我其實另有一個更為重要的念想，我知道克爾凱戈爾葬在這里。根據(jù)墓園地圖上的坐標，我們也找到了克爾凱戈爾的墓地。

這個墓地是克爾凱戈爾的家族墓地，墓碑現(xiàn)已經(jīng)有三塊，呈品字排列，哲學家和他的好些家族成員擁眠在此。我仔細地看墓碑的鐫字，在一堆丹麥文里瞎猜，有好多克爾凱戈爾，那就只有從生卒時間上去找一找我在年輕時下功夫讀過的這位哲學家。找到了——索倫·阿拜·克爾凱戈爾（SOREN AABYE KIERKEGAARD），1813—1855，享年42歲。

早年閱讀克爾凱戈爾，做過很多摘抄，那些筆記本都還在我的書房里。我能記住的只是一些框架，比如他提出三種生存領(lǐng)域，審美（一種滿足直接欲望的生存方式）、倫理（個體與群體的沖突，責任的意義和束縛）和宗教（化解審美境界和倫理境界帶來的絕望，達到個體生存中的最高境界）。從北歐回來，翻出那些讀書筆記，又在網(wǎng)上搜尋，那些記憶中的語句重新浮現(xiàn)?？藸杽P戈爾有著哲學家的縝密頭腦和準確且精致的表達，他有很多名言，利于歸納記錄。比如：

在反省的海洋上，我們無法向任何人呼救，因為每一個救生圈都是辯證的。

客觀的重音落在說什么，主觀的重音落在如何說。

因激情而迷失之人所喪失的并不像失去激情的人所喪失的那么多。

有三種生存領(lǐng)域，即審美的、倫理的和宗教的生存領(lǐng)域。相應(yīng)的兩片邊緣領(lǐng)域是：反諷是審美與倫理之間的邊緣領(lǐng)域；幽默則是倫理與宗教之間的邊緣領(lǐng)域。

信仰的本質(zhì)是成為秘密，成為個人的秘密。

……

我每到一個作家藝術(shù)家哲學家的故居或者墓園，都會盡可能地找個角落靜靜地坐上一會兒。一般來說，故居室內(nèi)的各種家具那是只可觀看不能使用，但臺階、走廊、庭園，都可以找到一個坐下來的地方，墓園更是方便靜靜安坐。

旅途中，記憶中坐的時間比較長的地方有：

美國最南端的基韋斯特，海明威故居的庭園，游泳池旁邊的一個長的鐵椅子，一只貓貼著藍色的池水邊溜達過去，鉆進了灌木叢中。海明威當年喂養(yǎng)的貓，后代繁盛，現(xiàn)在還有很多生活在這里。

在肯尼亞內(nèi)羅畢的卡倫莊園廚房后門的一個石凳子，遠望咖啡園盡頭的山坡；在《走出非洲》這本書和根據(jù)這本書改編的電影里，這個地方都被重點提及過，因為那些個目力可及的山坡，就是男主角飛機失事墜毀的地方，濃煙升騰，人心破碎。

挪威卑爾根，格里格故居的庭園，絕佳的俯視山谷的角度?，F(xiàn)在在書房里寫下這些文字，那些《培爾·金特》里的著名旋律就在回憶里，我記不得是格里格故居播放的背景音樂（很可能是），還是從我的耳機里傳出來的。但那次的停留，格里格的音樂始終是縈繞的。

京都法然院，作家谷崎潤一郎的墓和哲學家九鬼周造的墓，我前后去過四次，都是在夏和秋兩個季節(jié)。坐在谷崎墓旁邊的石頭上，想象墓地上方那棵大櫻花樹開花的嫵媚，還想象京都的雪落下來的樣子。

……

克爾凱戈爾的墓地旁邊，由黃櫨樹作為間隔，形成一個小小的園地，里面放著一把長椅，兩位丹麥老人，在只有十幾度的氣溫中，著短袖襯衣和短褲，啜著外賣咖啡，悠然享受他們的盛夏。他們用一根木頭海盜鏟跟我們同行的兩個年輕人伊北和千皓玩在了一起。我四周轉(zhuǎn)轉(zhuǎn)走走，感受墓園的靜謐安詳。在歐洲，把墓園當做休閑放松場所的人不在少數(shù)。死人是最溫柔的，他們就這么覺得。

丹麥的文化符號是安徒生，這位以其作品貫通全世界所有人的內(nèi)心的童話作家，仿佛一道在世界上長流不止的溪流，所在之處，浸潤無聲，且沒有阻隔，沒有枯竭，從山到海，從海至云，再隨著溫暖的雨水降落到人間。相比之下，代表著北歐形而上氣息的哲學家克爾凱戈爾，知曉的人相對來說就太少了。雖然他對這個世界在精神層面的影響和滲透都非常厲害，存在主義的源頭之一，但他不能成為丹麥的名片，因為過于孤寒。

在哥本哈根閑逛兩天后，我們前往距離哥本哈根96公里的歐登塞，安徒生的故鄉(xiāng)。歐登塞是丹麥第三大城市（人口不足20萬），也是丹麥第二大島英菲島的首府。這里有一個圍繞安徒生早年居所延伸建造的安徒生博物館。安徒生長大后去了哥本哈根，上大學、工作、寫作，最后在那里離世，并沒有回到這個出生地。我們到歐登塞去玩，肯定要去看看安徒生，但事后回憶，感覺相當模糊。文學博物館確實不好弄，展品多為照片、手稿、出版物，可觀性比較差。相比之下，作家故居更有意思，如果復(fù)原比較到位的話，各種家具、家什，房間的光線，隔著門窗，里外流通的空氣以及隨晨昏和季節(jié)流轉(zhuǎn)變化的光影……這些“不變”，讓已經(jīng)逝去的那個主人以另外一種形態(tài)回返現(xiàn)場，與參觀者在另外一個維度產(chǎn)生交流。

安徒生博物館位于歐登塞老城布蘭茨地區(qū)。在這里閑逛，有一種特別奇妙的身處北歐的感覺。

我們在歐登塞非?？蓯鄣钠椒棵袼拮×艘灰怪?，返回哥本哈根。

在哥本哈根還有一處安徒生的著名痕跡，新港碼頭20號的安徒生故居。新港碼頭是新港運河的一個焦點區(qū)域，這是一個讓人感覺輕盈愉悅的場所，河岸上是厚實穩(wěn)重的公寓，緊挨在一起，外立面五顏六色，跟深藍的河水和淺藍的天空融合在一起，感覺很不北歐，感覺似乎來到了阿姆斯特丹。這種聯(lián)想一點不意外，事后翻看資料得知，1669年至1673年，丹麥開鑿人工運河，將海水直接引進國王廣場。當時的丹麥國王迷戀阿姆斯特丹的沿河風景，于是在運河兩岸的建造過程中直接模仿。沿河這些彩色的房子都是三百多年前修建，一直處于修護刷新的過程中，所以看上去都相當鮮艷潔凈。

運河兩岸，公寓樓的底層，多為臨街的鋪面，商店、餐館、咖啡館，人流攢動。這中間，新港碼頭20號，是一棟紅色外墻白色窗戶的公寓樓，那種紅，是不是應(yīng)該叫做丹麥紅？是從深紅中小退一步恰到好處的紅。據(jù)考，1834至1838年，安徒生住在20號，1848至1865年，安徒生住在67號，后搬離新港。在他生命的最后幾年，1873至1875年，他又再次回到新港。按說，住了17年的67號應(yīng)該比住了4年的20號更適合作為地標，但20號面對運河，更利于觀覽（說是面對運河的公寓為雙號，反向的為單號），而且，這是一棟這么漂亮的紅房子。

我去查了一下“丹麥紅”，發(fā)現(xiàn)我非常喜歡的丹麥皇冠曲奇餅干的一種就叫做“丹麥紅”。我還記得有一種顏色叫做挪威藍，查了后發(fā)現(xiàn)，挪威藍確實是顏料的一種，是比淺藍色要深一點的藍。

在新港碼頭的橋上放眼望去，沿岸的公寓樓，丹麥紅、挪威藍，真是不少，夾有深紫、淺褐、檸檬黃。在我的印象中，整個北歐都有一種被藍色覆蓋的感覺，其他的顏色僅為點綴。從橋上看過去，河岸左邊就有新港碼頭20號這棟紅得有點羞澀的公寓，這個時候，就會感覺這種紅色與安徒生之間的關(guān)系是相當契合的。橋的鐵欄桿上掛滿了五顏六色的情鎖，這份企盼愛意永恒的心情，單純、纖細、怦然心動，微且弱，如同美人魚、賣火柴的小女孩、拇指姑娘、豌豆公主……

潔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