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灰墻,水泥地。
當(dāng)初晨的一縷陽光透過窗戶灑進陳舊的筒子樓里,“最亮眼”的莫過于陪伴了張中行大半輩子的那張老藤椅。
之所以說它“最亮眼”,不僅是歲月為它裹上的那一層油亮的包漿,還有這張椅子背后承載的愛恨交織。
當(dāng)塵埃落滿的時候,所有的一切都成為過眼云煙。時光流轉(zhuǎn)下的物是人非,訴說了一段又一段的紅塵別戀。
1932年,張中行還在北大讀書。
一個偶然的瞬間,張中行在街上看到了這張?zhí)僖?。僅是一眼,他便相中了。雖然囊中有些羞澀,但張中行還是把它帶回了家。
畢竟,此時的楊沫已經(jīng)為他生下了第一個孩子。也如其所愿地開始照顧他的生活起居,為他洗衣做飯。
雖然因為孩子的到來,兩個人有了些許的隔閡,但畢竟他們還是彼此深愛著對方的。
那是在1931年,楊沫還是個花季少女。17歲的她長得格外的周正。白皙的皮膚,純真的笑容,婀娜多姿的身軀,讓她站在哪里都顯得亭亭玉立。
青春給了她一顆對未來充滿熱忱的心,但也給她帶來了感情上的苦惱。
父親戀上了另外一個女子,已經(jīng)不回來了。哥哥也因為追求愛情的自由,與母親決裂了。這個家里,只有她和妹妹還守在母親的身邊。
日子過得越發(fā)地拮據(jù)起來,處處都是捉襟見肘的情形。
于是,母親自作主張為楊沫尋了一門親事。她打算把女兒嫁給一個多金的年輕軍官。如果這段姻緣成了,錢就不再是問題了。
楊沫可以安心地做富家太太,妹妹的學(xué)費和生活費也有了著落。至于,他們兩個人有沒有感情的基礎(chǔ),母親是不在乎的。畢竟,她也是這么過來的。
然而,已是今時不同往日,民風(fēng)早已開化了不少。
讀過書的人,不再相信“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們的骨子里都想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楊沫讀過書,接受的也是新式教育。自然的,她也想沖破束縛在她身上的這一層枷鎖。
為此,她和母親鬧翻了。母親停掉了她的學(xué)費和生活費。
為了找一份安身立命的工作,楊沫不得不去北戴河尋求哥哥的幫助。只是此時的楊成勛,也被眼前的生活折磨得焦頭爛額、無暇他顧。
于是,楊沫又找到了自己的同學(xué)李紹強,希望他能幫自己想想辦法。說來,這李紹強也是用心的。
他四處托人情、找關(guān)系,最終找到了一個在北大求學(xué)的學(xué)生。那個學(xué)生聽說了楊沫的遭遇,他有些感同身受。
他說,如果可以,他愿意為楊沫尋一份小學(xué)教員的差事。
他就是張中行。
兩個終于見面了。
楊沫在朋友的陪伴下,從北戴河回到了北京。張中行特意在東來順叫了幾個小菜,算作是為楊沫接風(fēng)。
他原本覺得,這個姑娘此時的情緒應(yīng)該是有些失落的,甚至還有些惶恐和不安。然而,當(dāng)楊沫坐在他對面的時候,他才發(fā)現(xiàn)并不是這樣。
雖然生活上有些拮據(jù),學(xué)業(yè)也被迫中斷,眼下還有母親的逼婚。但她的臉上依舊洋溢著笑容,還有一種說不上來的熱情。她是積極的,也是樂觀的。
在張中行的面前楊沫毫不掩飾??梢运翢o忌憚的去憧憬自己的未來,也可以大大咧咧的訴說著自己的過去。
在那一瞬間,張中行被這個充滿陽光的姑娘打動了,更為她的勇氣折服了。
如果17歲的他也有這番勇氣,也就不至于娶一個毫無感情基礎(chǔ)的妻子;如果妻子也有她這番的熱情,也與她一樣上過學(xué)、讀過書,也不至于婚后數(shù)年還形同陌路。
其實,在張中行三四歲的時候,父母就為他訂下了一段姻緣。
那是一個與他同鄉(xiāng)的農(nóng)家姑娘,說起來她還比張中行長幾歲。那個姑娘沒讀過書,是個文盲。除了所謂的“三從四德”,她對外面的事一無所知。
1926年,張中行還在通縣師范讀書。那一天,他接到了母親的家書,要他回家完婚。
張中行本身是抗拒的,他不想娶一個從未見過、還不識字的姑娘,但他又不想違背母親的意愿。雖然內(nèi)心是糾結(jié)的,但他還是強迫著自己接受了母親為他包辦的婚姻。
洞房花燭夜里,張中行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妻子。她相貌平平,還裹著一雙小腳。說話有些緊張,也沒有什么邏輯。
至于張中行所提到的詩詞歌賦、文學(xué)與藝術(shù),妻子是完全不懂的。那些家常里短,各門各戶的生活瑣事,又是張中行不在行的。
兩個人總是沒有共同的語言,也就沒有生活中的樂趣。
相比于在家守著妻子,還不如在外求學(xué)來的舒適。于是,平日里的張中行很少回家了。除了每年的寒暑假之外,他與妻子幾乎沒有更多的交集。
他求他的學(xué)問,她則在家侍奉著老人。無論是下地干活,還是穿衣吃飯,她都是任勞任怨。嫁給張中行是她的“命”。她認(rèn)了,從來沒有想過反抗。
楊沫的出現(xiàn),在張中行的心底激起一片漣漪。多少個日夜里,他都憧憬著身邊有這樣的一個女子陪伴著他。可以與他談?wù)勑?,也可以與他聊聊文學(xué)、探討藝術(shù)。
大概不可否認(rèn)。在初次見面的時候,張中行就喜歡上了楊沫。
一見鐘情,并不是一個夸張的詞,它是真實存在的。
至于楊沫對張中行的感情,還要從另一段故事說起。
張中行與楊沫見面之后,兩個人聊得非常的投機?;秀敝?,有著相見恨晚的感覺。
見楊沫的處境著實有些困難,張中行便答應(yīng)為楊沫謀一份差事。他給自己當(dāng)高小校長的哥哥寫了一封信,推薦楊沫去他那里當(dāng)教員。
在等待答復(fù)的那些日子里,楊沫與張中行的交流也就多了起來。
有一天,楊沫與朋友相約一同去張中行的公寓,探望他。
門打開了,映入楊沫眼簾的是滿屋子的書。那本就是一間不大的公寓,仿佛都被書填滿了,到處彌漫書香。
坐在屋子里,如同游走在書的世界里。楊沫被眼前的張中行震撼了。原來他的溫文儒雅與博學(xué)多才,都是被眼前的這些書所澆注出來的。
她本是渴望讀書的,但卻因為生活中的種種,不得不與學(xué)業(yè)做個了結(jié)。
那一刻,楊沫看張中行的眼光都不一樣了。從原來的欣賞,轉(zhuǎn)為傾慕和愛戀。
張中行從書架上取下了一本書。雖然上面并沒有灰塵,但張中行還是試著吹了吹上面的浮塵,又用衣袖在上面擦拭了幾下。這才雙手將書遞到了楊沫的手中。
然而,對于兩個人而言,這傳遞的并不是簡單的一本書,而是從一個人的真情傳遞到另一個人的真情。
當(dāng)楊沫也握住這本書的時候,兩顆炙熱的心交織在一起。一同被扯進愛情的深淵里,難以自拔。
可是不久,張中行哥哥的回信到了。信中說,學(xué)校里的確缺少教員。如果楊沫樂意,希望她盡快前往學(xué)校。
九月的北京,早晚已經(jīng)有了些許的涼意。
伴著清晨鳥兒的啼鳴聲,張中行把楊沫送到了車站。氣笛聲響過之后,楊沫隨著人群登上了列車。
兩個人的眼光中,雖然都含滿了不舍,但還是揮了揮手,意味著惜別。至于何時還能再見,誰都給不出答案。
火車開動了,張中行站在月臺上,望著列車駛過的方向,久久不肯離去。楊沫坐在車廂里,透個窗戶望著張中行的身影,漸行漸遠(yuǎn),直到看不見了。
自從楊沫走了之后,張中行有些魂不守舍了。他提起筆給楊沫寫了一封又一封的信,將自己的真情一股腦的傾瀉了出來。
楊沫本就是個率真的人。她對張中行的愛戀,也毫不掩飾地表達了出來。雖然分隔兩地,兩個人的心卻更近了。
當(dāng)年十一月的一天,楊沫突然回到了北京。
她母親已經(jīng)躺在了病床上。蠟黃的臉上,預(yù)示著將要不久人世。楊沫回到母親的身邊,照看著病重的母親。
與此同時,她與張中行也到了一刻都不想分開的癡戀中。
不久,楊沫的母親過世,她也為張中行懷上了一個孩子。
孩子的到來,楊沫是激動的。她渴望著與張中行共同守候著這份愛情的結(jié)晶。她帶著無比的喜悅把消息告訴了張中行,然而張中行的臉上卻露出了一番難以言表的惶恐。
此時的他還在求學(xué),所有的經(jīng)濟來源都來自于母親的支持。他們兩個人的生活已經(jīng)有些拮據(jù)了,孩子的到來勢必會拖入新的困境。
張中行陷入苦惱當(dāng)中。在那一剎那,他似乎不知道該如何應(yīng)對接下來的生活。
然而,在敏感的楊沫看來,她覺得是張中行對自己冷漠了,不再那么愛她。兩個人的隔閡就此而生。
要強的楊沫在妹妹的奶媽家把孩子生了下來,并寄養(yǎng)給了別人。
本來,她是對張中行有些恨意的,但回到北平之后,她發(fā)現(xiàn)張中行的態(tài)度已經(jīng)有所緩和了,總是在為之前的事懊惱。兩個人畢竟是相愛的,很快又同居在一起。
只是,他們兩個人在性格上有很大的不同。張中行只想安安穩(wěn)穩(wěn)的做個文化人,去鉆研他的學(xué)問。
至于妻子,他希望可以與他有著感情上的交流,也可以照顧好他的生活。然而,這樣的要求是楊沫做不到的。
她是個熱情似火的人,他有自己想追逐的人生。很快,楊沫與左翼作家走在了一起。
張中行對政治不感興趣,他希望楊沫同他一樣,對政治敬而遠(yuǎn)之,但楊沫卻熱衷與此,她與張中行的矛盾也越來越深了。
其實,在他們對待婚姻的態(tài)度上就看得出來,他們兩個終究是長久不了了。早晚都會走到分道揚鑣的地步。
楊沫懷著孕給張中行寫下了絕情書,與另外一個男人走在了一起。
那張?zhí)僖危灿瓉砹说诙€女主人。
那是1935年一個桃花盛開的春天,到處都彌漫鳥語花香,春意盎然的氣息。
在一處農(nóng)家小院里,張中行見到了別人給他介紹的那位女子。
姑娘叫李芝鑾,比張中行大一個月。她也是河北屯鄉(xiāng)石莊人,是張中行的老鄉(xiāng)。
不過,李芝鑾與張中行的第一任妻子不同。她是當(dāng)?shù)馗患业莫毶?,上過學(xué),也讀過書。
兩個人在桃花下聊了很久,似乎有說不完的話。那種氛圍好極了,兩個人都示出了互有好感的意思。
分別之際,張中行對她說,“你比我大,那我以后就叫你姐吧”。
李芝鑾的臉上露出了甜蜜的笑容。她沒有說話,只是點了點頭。但似乎也很滿意張中行對她的這個稱呼。
那時,張中行正在天津教書。李芝鑾還特意去看望了他。
兩個人并排走在天津的校園里,到處都彌漫著戀愛的氣息。張中行帶著她瀏覽了天津不少的好地方,但李芝鑾臉上的笑容卻越發(fā)少了。
分別之際,她還對張中行說,“我不太喜歡天津這樣的大都市”。
最初,張中行并沒明白這句話的真實含義。直到后來透過介紹人,張中行才了解到李芝鑾的真實用心。
對于繁華的地方,誰能不喜歡呢?只是她覺得生活在這樣的地方,花銷實在是太大。她不想張中行擔(dān)負(fù)太多的生活壓力,她是在擔(dān)心他。
當(dāng)?shù)弥@個消息之后,張中行徹底的心動了。他一直渴望著有一個可以為他分擔(dān)生活的人。如果說初次會面時,張中行只是對李芝鑾有些好感。然而這一次,他真正的感覺到李芝鑾才是他這輩子要找的人。
不久之后,張中行就去了保定,并在親朋好友的祝福之下,與李芝鑾喜結(jié)連理。
這一次,他真的碰對了人。李芝鑾有文化,也有知識,但她卻沒有那么多的想法。她所想的和所做的,都是圍繞著丈夫張中行。
張中行渴了,李芝鑾便默默的為他添水。忙碌了一天,疲憊的張中行回到家中,李芝鑾會為他擺上最喜歡的飯菜。
張中行終于有了時間去鉆研自己的學(xué)問。至于生活,他再也不用花一分心思。
那年初冬,天氣已經(jīng)有些冷了。張中行看起來穿的還有些單薄。
于是,就同事問他,“你不冷嗎?”
張中行靦腆的笑了笑。他挽起袖子來說,“你看,我里面是穿了棉衣的”。
那是一件暗色的素棉衣,是李芝鑾用自己的一件嫁衣改的。
初秋的季節(jié),當(dāng)張中行睡去的時候。李芝鑾在昏暗的燈光下,一針一線的趕制著這件棉襖。那每一個針結(jié),都飽含了李芝鑾對丈夫的愛和呵護。
張中行穿著這件棉衣,心里總是暖暖的。即便是嚴(yán)寒臘月,他也舍不得換一件厚一點的。直到李芝鑾給他做了新棉衣,他才不情愿的換了新的。
李芝鑾真的像照顧弟弟一般,照顧著張中行的飲食起居。
張中行曾寫過一篇文章,去訴說他與李芝鑾的生活。
“吃飯我不知飽,老妻不給盛飯,必是飽了;穿衣不知冷暖,老妻不讓添衣,必是暖了”。
李芝鑾也從未對張中行有過一句怨言。即便是在最困難的日子里,她也是默默的承受著家里所有的負(fù)擔(dān),不要張中行為生活煩惱,為瑣事分心。
張中行回憶與李芝鑾的生活。
他說,他們的日子里只有春秋兩季。也不冷、也不熱。大概就是因為他們都扮演好了自己所屬的角色,都在為彼此默默的守候著和付出著。
2003年,李芝鑾先于張中行住進了醫(yī)院。不久之后,張中行的身體也出現(xiàn)了狀況。他躺在病床上,總是在問身邊的女兒,“你們的母親怎么樣?身體好些了嗎?”
一天早上,躺在病床上的張中行突然從夢中驚醒。他的手突然顫抖了一下,總覺得有些不好的事情發(fā)生。
他對身邊的女兒說,“你們什么時候能讓你們母親來看看我,我想她了”。
女兒總是說,“快了快了,等你身體好了就能見到她了”。
孰不知就在那一天,李芝鑾先行離他而去。相守68年的妻子走在了他的前面,大概是為他鋪好前行的路。
2006年,張中行也走完了自己97年的歲月。就在臨終的那一刻,他口中還對妻子李芝鑾念念不忘。
直到睡去,他都還不知道李芝鑾已經(jīng)在3年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