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節(jié)上聽情鳴
葉依杭
宜賓近幾天連日的陰霾,什么都像印進(jìn)了單薄的黑白膠卷,泥土的濕重腥氣中,又混雜著絲縷春花的甜香。
淅淅瀝瀝的冰涼撲撒,清明又降臨人間。往年亦步亦趨跟在家人身后祭拜的我,這次卻因疫情首次缺席,只能打個電話回去,拜托年紀(jì)相仿的哥哥,替我盡份心意。
明明滅滅的光亮錯落,身處于異鄉(xiāng)的萬家燈火,我的思緒仿佛緩慢拉長,無聲濺進(jìn)回憶的江潭。
清明節(jié)的時候,照例要祭祖。裝好祭品,酒也不能少,一家人便浩浩蕩蕩地出門去了。走過狹窄小道,走過青石板橋,奔赴在一段或長或短的路途上,一群流動的生命,腳步匆匆,去觸摸這個世界里,另一群沉睡的生命。
幾只手,蒼老的,枯樹皮似的,青筋微鼓的,肌膚透著稚嫩的紅的,撥弄著粗糙的紙錢,灰煙紛飛,打著旋升到半空泯滅。
墳頭已經(jīng)爬滿了藤蔓,綠的葉舒展,細(xì)小的卷兒怯懦,像是給土包下的亡靈織了層毯。
“囡囡,把背篼里的東西拿出來?!毕慊痣硽栾h搖著,隔了幾米,外婆慈祥的話語悠悠響起。
扯掉勾住褲角的桑枝倒刺,我低聲應(yīng)答,將早備好的魚肉,水果和白酒瓶放在燃燒的對燭前,安置得七穩(wěn)八平,恍若我內(nèi)心的平靜。
那是一種,對未知事物的敬畏。
外婆已經(jīng)很老了,顫顫巍巍的手往火中遞著冥幣,仍絮絮叨叨:“你在下面,不要省錢,多燒點給你?!?/p>
“囡囡要高考了,老頭子你要保佑她,保佑子孫們?!?/p>
“我身體很好,骨頭硬得很,還能種咱家的那田呢……”
鄰近的墳頭人頭攢動。除了我們,還有其他不認(rèn)識的人,在自己親者的墳前屈身,插上一朵或一束搖曳點紙花,又和我們相同,點燃紅色的對燭,以及黃澄澄的紙錢,跪在濕潤的雜草上,額頭與泥土分分合合,端正且肅敬。
我這才模糊感覺到,家族、血脈,這些詞的概念。
長輩招呼著,讓小輩做禮,連平常乖張的哥哥此時也極為順從。他收好手機,按住小妹的頭頂,神情嚴(yán)肅:“快點,給外公磕三個頭?!?/p>
我們祭拜的,是外公的墓。
我出生時,不湊巧,沒見過他。但印象中,曾聽大人們說過,外公年輕那會兒參加了軍隊,自然和妻女相聚不多,哪怕是回來后,沒多久便因肺癌去世。
在清貧猙獰著臉、張牙舞爪的日子里,外婆割豬草,賣面,開小小的飯館,是她瘦弱的身軀,逐漸彎曲的背脊,一步一淚汗,獨自把家庭支撐起來。
外公僅有的一張照片,被放大了裱進(jìn)相框,面容瘦削,又帶著男性特有的剛厲。而外婆,總是會凝視著它,想很久很久。每當(dāng)我以為,這個矮小的老人會向早逝的丈夫訴苦,抱怨命運對自己下絆時,她卻只是嘆息,隨即默默走開。
那刻,外婆的哀傷仿佛濃稠的潮水,幾乎令旁觀的我感到窒息。
我好像懂得,明明逝者聽不到,感覺不到任何東西,可為什么,大家都要在清明之際,和他們談天說地,哪怕永遠(yuǎn)不能得到回應(yīng)。
因為活著的是人,死去的,也是人。兩種人之間,斷的只是相見的渠道,而不是日積月累的感情。
我從前不相信,任何東西失去了它作為展示的形態(tài),還能說它繼續(xù)存在。
但我后來知道,思念不會消散。
我從前也不相信,這世界上的靈鬼神明會出現(xiàn)。
但我后來寧愿認(rèn)為,耳畔的風(fēng),是外公的叮嚀。
死亡不是真正的終結(jié)。
遺忘才是。
清明節(jié)上,我們在這方,隔著打不破的次元壁,以愛為情鳴,呼喚亡靈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