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鳳臺溝里這個特殊的親戚家,我稀里糊涂地睡著了,還做了一個夢,夢中我是在茹古家里奶奶的熱炕上睡著,鋪著厚厚的褥子,蓋著暖和的花被子??删瓦@我還是冷得渾身發(fā)抖,奶奶抱來了一床特厚的被子,壓到了我的被子上,又把我推到了最熱的炕頭上。身上蓋得太厚了,壓得喘不上氣來,可我仍然冷得發(fā)抖。
奶奶摸了摸我的頭和后背,說是感冒了,發(fā)高燒身上就冷。她驚慌失措地當(dāng)起了“赤腳醫(yī)生”,倒了半碗酒,用火柴把酒點著了,紅藍(lán)相間的火苗熊熊地冒了老高。奶奶伸出右手的指頭,勇敢地浸到燒著大火的碗里,抓了一下,連酒帶火地在我頭上、前后心、腳心、手心到處擦了個遍,還用一個不知是什么朝代的小麻錢刮呀刮,直刮出了很多紫點子。接著,奶奶就拿出了那個放過腐醬的火罐,點了一塊紙團扔進火罐里,扣到我的后背上。這一扣,可能是火苗燒著了我的肌肉,生疼生疼的,一下就把我給疼醒了。
醒來,我還在發(fā)抖,腳疼得厲害,我坐了起來,把腳抽回來摸了一下,像冰塊似的。我用手捂住腳,媽媽也伸過手來,捂到了我的腳上。她好像記起了什么,用手在我的腿上摸了一下。我還穿著濕襪子、濕棉褲,她心疼地說:“怪不得你說冷,全是濕的。你快坐到墻角,把里邊的襯褲換下來?!闭f著她就從白色包袱里取褲子,我堅持不換,怕前邊的人看見了笑話。
媽媽把被子往我腿上拉了一下,我看清了妹妹是睡在她腿上的,身上蓋著被子,難怪她不冷。同時,我也看清了這個說是窯的地方實際是個不大的洞,我們是睡在沒有任何東西的地上,很潮濕,雖然身上搭著被子,大冷天還是避不了寒。
外邊還是一片漆黑,梅英媽在做飯。他們點著一盞用蓖麻子做的小油燈,在墻縫里插著,照得這個小屋亮了許多。飯做好了,一家四口呼嚕呼嚕地吃得很香。
趁天還黑,媽媽叫起了妹妹,要帶我們出去解手。我們一個跟著一個往出爬,妹妹5歲,看見我們爬著出去她也跟著爬。在外邊墻角的雜草中解罷手,我們就趕緊回“家”,以免路人看見。
媽媽沒有做飯,初來乍到什么也摸不著,她從布袋里掏出凍得硬巴巴的窩窩頭,我和妹妹各拿了一塊兒使勁地啃著,咬一口就出來一個白茬子。這時我想起來了,昨天媽媽提的布袋里邊裝的就是窩窩頭。
多虧提來了它,雖然難啃但也充了饑,肚子沒挨餓。
天漸漸亮了,我看清了和我們一塊住著的那四個人。個子最高的是太仙家,他對媽媽說:“咱們是鄰村,你娘家在連村,你家里老人我認(rèn)識。”他很友善,說話和氣,慢條斯里的。聽了他的話,媽媽也附和了幾句。在這兒人和人之間都是壓低著聲音說話,倒像小偷似的,不敢理直氣壯地大著聲兒說話。
梅英爸坐在最前邊,面朝洞口,陰沉著臉,沒有吭氣,顯出一副不友好的樣子。我和妹妹都怕他,不敢正視他。
梅英媽說話也是慢悠悠的。梅英長得眉清目秀,皮膚白皙,有一張還算好看的臉,惹人喜歡。她說她18歲,比我大10歲。
媽媽對我和妹妹說:“你們叫他們倆人都是伯伯?!保ㄖ競z男的)我想爸爸和媽媽是同歲,媽媽27歲,他們一定是伯伯。媽媽要我們叫梅英媽姨姨,梅英當(dāng)然就是姐姐了。
吃了飯,坐著沒事干,又不能多說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無聊地熬著漫長的日子。可耐的時間長了,大人們也低聲說說話兒。
梅英媽問媽媽:“你為什么事兒,帶著兩個小不點兒跑到這里來?”
媽媽說:“姐姐家在秀巖村,她的小叔子(賀兆峰)結(jié)婚,我?guī)Ш⒆訁⒓油昊槎Y,姐姐一家留我多住幾天,就沒有走。昨天,茹古有人來秀巖辦事兒,說我們家被‘封了門’,姐姐要我們躲上一段時間,避避風(fēng)頭,就把我們送來這里了?!?/p>
聽了媽媽的話,我明白了我們?yōu)槭裁磥砹诉@兒。
媽媽問:“咱們什么時候能做飯?”
梅英媽說:“早晨不等天亮就得做飯,晚上外邊全黑下來才能再做,兩頭都要摸黑,還要操心不能讓過路人看見冒煙,一露餡,咱們就束手就擒了。”
梅英媽還告訴我們:解手得快去快回,不能站到外邊,不敢說話,也不敢笑。
梅英爸一直沒有開過口,梅英媽說完了話,他突然從前邊爬了過來,抓起妹妹的手,陰沉著臉說:“就你小,不準(zhǔn)哭,哭得讓走路的聽見了,就來把你抓走了,再也見不到你媽媽了!”
妹妹抬起頭,瞪大眼睛瞅著他,她的小手一直捏在他那大手里,嚇得想哭。梅英爸拉下臉,厲聲說:“不準(zhǔn)哭!”妹妹用一雙淚眼看了看媽媽,又看了看眼前的這個陌生人,沒敢哭出聲來。
媽媽撫摸著她的頭。梅英爸放開了妹妹的手。妹妹一下子鉆到了媽媽的懷里,再也沒敢轉(zhuǎn)過頭來看一眼。
梅英爸的話,道出了他悶悶不樂的原因,他是擔(dān)心我們的出現(xiàn)會對他們帶來后患,擔(dān)心小孩的哭聲會引來抓人的人。后來,媽媽提起這件事兒還說:“在當(dāng)時的情況下,人家是沒有錯的,說什么話都不過分。擔(dān)心是正常的,不能怪他,也沒有理由怪他。跑的目的就是怕被抓住,如果被抓住,不就前功盡棄了。”
媽媽做飯是用梅英家的鋼盔鍋,也叫日本人“帽子”。一天做兩次飯,他們家做完飯,吃完了,媽媽才做。
趁著伸手不見五指時,媽媽在外邊拾了一些干柴棒,鍋是搭在洞口旁,用大土塊墊起的爐子。媽媽做了一鍋小米燜飯,她先喂妹妹吃,我自己端著吃,姨姨給我們帶了兩個碗,兩雙筷子。有時我和妹妹就把飯吃得只剩鍋巴了,剩多少媽媽就吃多少,媽媽吃飽了沒有?我們不管,只顧自己。再要吃飯,要熬到下一個伸手不見五指時,媽媽餓嗎?有什么可以充饑的嗎?開始還有那干窩窩頭,后來就什么也沒有了。
又是一天早晨,姨夫乘天黑又送來了小米和窩窩,還有蓖麻子,要我們像梅英家一樣,自己做燈照亮。姨夫走了,媽媽說:“窩窩沒有放的地方,就先吃了它?!笨墒牵瑒偝韵虏痪?,妹妹就說肚子疼,媽媽給她揉肚子,我抓住她的小手,搖來晃去地哄她。她哭了,抽回了我抓著的那只手,捂到了自己的肚子上。媽媽盡力地哄著,不讓她哭出聲來。可她越哭聲音越大,頭上冒出了汗,哄她不行,打又不忍,媽媽急得頭上大汗淋漓,束手無策,不知道該怎么辦??粗娜艘捕技绷耍@樣哭下去眼看就要出事兒,你看我,我瞅你,太仙的伯伯沒有說話,臉卻漲得通紅。梅英媽一直哄著,梅英盯住看沒有說話。我在妹妹的臉上摸來摸去,急得火燒火撩的。媽媽哭了,我也哭了。
梅英爸忍無可忍了,他大喝一聲:“再哭就滾遠(yuǎn)點,狼就等著吃哭的孩子哩!”可妹妹不管說什么,還是哭個不停,捂著肚子來回打滾。媽媽一點兒辦法沒有了,只見她突然轉(zhuǎn)過身去,從后邊抽出了那個“白包袱皮”,在手里很麻利地擰了兩下,嚴(yán)嚴(yán)實實地捂住了妹妹的鼻子和嘴,死死地揪著這塊布的兩個頭。妹妹漸漸哭不出來了,眼睛瞪得圓圓的,腳在不停地蹬著……
我已經(jīng)管不了那么多,聲嘶力竭地大聲哭,拉著媽媽的手使勁搬,梅英媽也急忙過來幫忙掰媽媽的手。媽媽松了手,我不哭了,妹妹也不哭了。
媽媽緊緊地把妹妹摟在懷里,她的臉貼著她的臉,眼淚簌簌地掉到了妹妹的臉上。我坐在她跟前一直憨憨地看。
妹妹癱軟地在媽媽的懷里睡著了,睡得不踏實,一會兒就驚醒過來,睜眼看看媽媽,就又睡了過去。
這件事兒過去沒幾天,太仙家的伯伯對媽媽說:“我們想轉(zhuǎn)個地方,這兒人多,地方太小,你看是和我們一塊走,還是……”
媽媽明白了,于是,她沒加思索地說:“哪兒也不去了,你們走了我就帶她們慢慢地往回轉(zhuǎn)。我一個人帶上兩個孩子,沒吃沒喝的,跑到什么時候是個頭,終究要跑個什么呢?”
聽了媽媽的話我高興極了。洞中住了二十多天,好像幾年似的,我實在憋不住了。
太仙家說:“那也行,你們也慢慢走吧。從前面那條坡上去就到了垣頭,上了垣路就好走了。溝里路不好走,也不安全,既然是往回走,也不怕見人了?!?/p>
媽媽說:“不怕見人,離秀巖近,我們先去那兒?!?/p>
太仙家說:“我給你指個地方,孩子們實在走不動了就在那里歇歇腳。上坡后往東走不太遠(yuǎn)的地方,地塄下有一孔爛窯,是放牛、放羊的避雨的地方,對著的村子就是鳳臺。你們就慢慢地走吧?!?/p>
梅英一家人在這里吃了最后一頓飯,飯后就準(zhǔn)備啟程了。
媽媽趁人家的鍋也做了最后的一次小米燜飯。這次飯做得多,媽媽把吃剩下的燜飯和留下的一個窩窩裝到了一塊兒,媽媽說路上吃。
平時做一次飯,我和妹妹幾乎要吃光,這次卻剩下了。我明白了,媽媽是不舍得吃,她餓著肚子讓我們吃飽。
我當(dāng)上了媽媽以后,體會到了媽媽疼愛孩子的心,是世界上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比擬的。想到媽媽那時饑腸碌碌的忍耐,我的心絞痛著,我真沒有勇氣去想象她當(dāng)時餓著肚子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