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全球最大的小商品集散中心義烏,很多工廠近年以來都在面臨物流漲價、資金鏈緊張等諸多壓力。
航賓仿真花產(chǎn)業(yè)園區(qū)內(nèi),40余家仿真花廠正在求生。其中一間規(guī)模不大,員工從40位減至9位,訂單減少了三分之二。老板沒有停工,改做百合、玫瑰等國內(nèi)通用存貨,想維持運轉。
廠里有7位女工,有的已在這里干了七八年,也有人剛進廠就趕上收益損失。她們沒有更多選擇,繼續(xù)留在仿真花堆里,生活隨著訂單數(shù)量起伏不定,下一位工友或許就在明天離開。
圖、文、視頻|呂萌
剪輯| 沙子涵
編輯|毛翊君
600平米的廠房中,30多個仿真花制作臺已經(jīng)停止工作,7名女工零散地坐在操作機前,臉上映著淡藍的燈光,專注地把百合花瓣放在射骨機(注:讓花的梗脈成型加工注塑的機器)的模具里,不到3秒一朵就初步成型。
在工廠一側的空地上,堆放著幾十袋這樣的百合,顏色各異,是積壓的60多萬存貨——什么時候能賣出去,在老板鄧懷玉的心里是個未知數(shù)。
女工洪志瓊在定型機器前制作花瓣。
相比前些年,工人們現(xiàn)在算不上忙碌。以前趕工、加班是常態(tài),這段時間她們做著存貨,下班也提前了1個小時。疫情三年來,大量半成品的花片散落在一旁——沒有客戶下訂單,它們就沒有機會變成完整的花。
老板鄧懷玉站在庫房里,看著成堆的貨,焦慮又無奈。他2009年來到義烏,開起了這間規(guī)模不大的仿真花工廠。從買其他工廠淘汰的兩三臺老機器起家,他雖然也經(jīng)歷過波折,總體還算順風順水。
以前廠里工人最多時有40人,如今他們早已陸陸續(xù)續(xù)離開,只剩9個人,其中有7名女工,大多數(shù)機器都空置著。
工作一天后,女工洪志瓊的丈夫袁恩整理當天制作的百合花,準備上秤稱重。
隨著工廠訂單減少,制作新品樣花的數(shù)量也隨之變少。
工作臺上定型完成的菊花花瓣,工時費是每斤5塊錢。
工廠在航賓仿真花產(chǎn)業(yè)園區(qū),占據(jù)佛堂鎮(zhèn)義南工業(yè)區(qū)渡磬南路,聚集了約40余家大大小小的仿真花工廠。每年4萬元租金是一筆不小的支出,鄧懷玉決定退租多年的兩間實體店面,搬到離義烏20多公里的金華去。
原材料價格、工人薪酬等經(jīng)營成本的持續(xù)上漲,跟這里大多數(shù)外貿(mào)工廠一樣,鄧懷玉感到艱難——在2020年幾乎沒有接到訂單,原本這里95%都是靠出口?!皣獾睦峡蛻袅魇Я撕芏?。”今年,他有一批出口俄羅斯的百合,現(xiàn)在壓在滿洲里倉庫,已經(jīng)4個月了。
鄧懷玉在倉庫里整理著積壓的貨物。
在工廠一角堆放的仿真花樣品。
總有客戶跑單,有時連幾萬元的貨款都要不回來。為了節(jié)約計時工資的成本,鄧懷玉讓工人做一天就休一天,甚至休兩天。百合、玫瑰是通貨產(chǎn)品,他本寄希望能及時賣出,來保障工人的基本生活開銷??涩F(xiàn)在,庫房囤積了60余萬元產(chǎn)品,除了散客偶爾來拿點貨,幾乎無人問津。
做生意20余年來,鄧懷玉頭一次感到手足無措,開始用貸款來周轉。他親自當起了送貨司機,為了節(jié)省每趟幾百塊的物流費用。他盤算過,收益和疫情前相比減少了三分之二。除去成本,每個月營業(yè)額達不到30萬就是虧本運營,而現(xiàn)在每月只有十幾萬。
女工的工資是計件制,為了每天能多做一些花,她們坐在工作臺前就不會輕易走動。
女工用鑷子將高溫定型完成的花瓣從磨具中取出,會在不經(jīng)意間燙傷雙手。
四川人洪志瓊是2020年春節(jié)后來的,今年44歲,這是她第一次出門打工,在廠里做花瓣定型。她丈夫袁恩2007年就到了義烏,一直是做射骨工序,陸續(xù)做了七八年。他從工資幾百塊做到如今的四五千塊,“工資漲了,物價也漲了……”
袁恩很瘦,從小體弱多病,干不了重活。2016年他從義烏回老家一次,和洪志瓊一起做養(yǎng)殖場養(yǎng)豬,在家里僅有的4畝地上種些稻谷和玉米。但豬價太低,小豬也容易生病,干了4年,沒掙著多少錢。
午飯過后,洪志瓊會匆忙來到工廠繼續(xù)工作,有時站在玻璃前曬曬太陽,是一天里難得的休息時刻。
在洪志瓊一家的宿舍中,一只仿真花被女兒插在了床頭。
為了改善生活,夫妻決定再次去義烏,繼續(xù)做仿真花。這次,他們帶上了兒女——他們都沒能繼續(xù)上學。兒子去了隔壁工廠工作,小女兒因為幼年營養(yǎng)沒跟上,大腦發(fā)育不良,他倆就帶在自己的廠里干活。她先天反應慢一些,做花的速度也比別人慢,每個月只能賺兩千塊。
剛來義烏時,洪志瓊非常不適應,早期制作仿真花的磨具是手動的,一些大模具她壓不動,一天下來,手抖到端不起飯碗。今年她改做花瓣定型,工資按件計算,白玫瑰瓣1塊2一斤,百合花瓣2塊5。那天,她貼了一下午菊花,總共4斤半,賺了23塊。
家中老人上了年紀,女兒無人照料,洪志瓊只能將她帶在身邊一起打工。
傍晚,洪志瓊在宿舍里為家人做飯。為了節(jié)約開支,這一家人的三餐都是簡單的素菜,洪志瓊的愿望是帶著孩子們?nèi)ヒ淮魏贾荨?/p>
這對夫妻沒想到,廠子效益越來越差。他們也考慮過換其它的工廠工作,但疫情期間,狀況都相差無幾,有些廠甚至已經(jīng)關門停業(yè)?!捌渌顩]干過,只會做花,有些是技術活,有些是體力活,都干不了?!?/p>
趕上沒有訂單或廠子放假時,他們也會去其他廠子做小時工。在他們看來,做仿真花多少能掙一些,至少賺上給兒子在老家買婚房的錢,“這個年齡你還有啥希望?”
洪志瓊在制作花瓣。
博藝仿真花廠的工人來自全國各地,四川、湖南、貴州、廣西居多。張秀竹和張曉佳是一對湖南苗族姐妹。姐姐張秀竹36歲,已經(jīng)斷斷續(xù)續(xù)在義烏打工18年了,單在這個廠里就干了七八年。對于姐妹倆來說,選擇在這長期做工,已經(jīng)算是安穩(wěn)的生活。
工廠里的午休時間只有1小時,每天張秀竹(右)和妹妹用半個小時吃飯,然后就回工廠繼續(xù)干活兒。
張秀竹是廠里做花手速最快的女工,最多時一天能做5000多朵,一個月賺5、6千塊。疫情以來,她的工資平均減少了三分之一。每月她只給自己留1000左右的生活費,其他打回家里填補家用,讓家里人幫忙翻新了房子。一年翻新一點,張秀竹都記不得自己總共花了多少錢。
休息時,她和妹妹會去街邊逛夜市,有時看上了一件衣服,舍不得試,連價格都不敢看。兩三百對她們來說,是不能承受的。
張秀竹在宿舍詢問孩子的近況。
妹妹比張秀竹小1歲,十六七歲就跑出來,去過廣東、廣西、云南、河北等地打工,賣過電話零配件,進過五金廠,做過小飾品,直到來義烏做仿真花才算穩(wěn)定下來。去年,廠子效益不好,她選擇回家?guī)Ш⒆?。今年又因為生活費緊張而回到義烏,她習慣了做仿真花,繼續(xù)在這家工廠打工。
回來后,她發(fā)現(xiàn)廠子效益比去年更差。做花的布料就堆在她身后,一天比一天少,老板也沒有買新的布料回來,“已經(jīng)快沒有活兒干了。”
射骨制作一朵百合花4分錢,每天張曉佳要求自己盡量做到4000朵以上。
如今,她們周圍的工友越來越少,賺不到錢都主動離開了。有工友告訴她說,現(xiàn)在到處都不招工,她也就沒想過換廠工作。在她印象里,以前那些機器旁坐滿了工人,上班的時候總有做不完的活。
工廠沒活兒時,張曉佳會去外面當臨時工,給人打包貨物,因為剛剛接觸,她手速不快,一天只能賺幾十塊。“我們在外面錢也沒掙到,小孩在家里也沒法管……”提起留在家里的孩子,她突然哭起來。
在紙箱中堆積的百合花。
陳蘭蘭最近也在做花。她今年39歲,江蘇宿遷人,2020年來到這家廠里做染色女工。以前訂單多時,她一天要染七八百斤的布料,現(xiàn)在只需要染兩三百,有時一天都沒有事做,她也不敢休息,會到一旁做花,或教徒弟學習調(diào)色。
在沒有染色的工作時,陳蘭蘭獨自坐在工廠的角落中制作仿真花。
陳蘭蘭現(xiàn)在認識每一種顏色的英文編號,能把26個英文字母倒背如流,這都是她自學來的。她上到小學五年級,那時家里沒錢,拖欠了兩年學費,老師會來家里催繳,爺爺為了省錢,不同意她念了。
“當時挺喜歡上學的,沒辦法。”她在田里割草、喂牛,不干活就要被責備,有時還要挨打。18歲后,她就跟著同鄉(xiāng)人到廠里工作,因為不認識英文編號,一直為自己沒有文化而自卑,有時給父母打電話也會抱怨幾句。父母說對不起她,但當時,她的父母在工地上做建筑工人,一天也只賺十幾塊錢。
陳蘭蘭將染色后的花瓣進行甩干。
陳蘭蘭將花瓣放在調(diào)制好的顏料中浸泡。
染色是仿真花廠里工資相對較高的工作,每月有固定收入。陳蘭蘭的第一份工作在無錫,被分配到染色車間后,老師傅們并不愿意把技能教給她,只讓她自己學。最開始,她一個月只能調(diào)六七種顏色,她學得快,后來會了一百七八十種顏色。
工作的第一個月,陳蘭蘭賺了五百塊錢,她騎著自行車去取錢,把錢揣在牛仔褲的口袋里,回來的路上錢就掉了。那天午休的兩小時里,她一直哭。那時候她不愛美,只穿領導給的舊衣服,不買化妝品,她把錢都寄回家里,希望比自己小1歲的妹妹能一直念書,上大學,“那是一個夢”。陳蘭蘭最大的一筆開銷是買了一臺隨身聽,20塊錢,下班了就早早洗漱,躺在床上帶著耳機聽歌,那是她單調(diào)生活里唯一的樂趣。
丈夫和孩子在無錫生活,陳蘭蘭獨自在義烏,廠區(qū)里沒有同鄉(xiāng)伙伴,為了排解孤獨,她會在宿舍中種一些蔬菜或編織一些手工藝品。
傍晚下班,陳蘭蘭一人在園區(qū)食堂吃飯。
傍晚無聊時,陳蘭蘭會去離廠區(qū)3公里的愛情碼頭散步。
如今,陳蘭蘭到義烏3年了。2020年的一段時間里,她還有些忙碌,甚至老板也在幫忙染色,當時大家都以為生意會有起色。從去年開始,訂單又明顯變少,時常會空閑一兩天,她就和工友一起做仿真花當存貨。
今年春天,她照常染好了淡粉色、淺黃色等“春色”的花朵,那些花現(xiàn)在還堆積在庫房里。這個秋天,她又染起了深紅色、橘黃色等“秋色”花朵。至于這些仿真花什么時候能賣出去,誰也不知道。
園區(qū)里桂花開得正盛,夜幕下,陳蘭蘭摘了幾枝放在宿舍中。
(文中張秀竹、張曉佳為化名。)